渡 口

言克明

 

尹山湖的稻子割不完,黄昏了,我们才握着镰刀、赤着脚、踏着霜月,唱着歌,满怀豪情回场部。这是1958年,大家肚子特别大,洗沐完毕,饱餐一大碗,一觉到天明,连梦也不做一个。

元旦放假一天,回城回校,改善生活。晚饭后,大家又赶回农场,20多里路呢!刚出校门,对面小杂货店门口的小黑板上三个大字,吸引住我的眼球:冬酿酒。回去找着只空瓶,店主给灌满牛奶似的米酒,付了钱,提着瓶子,跟着已等我多时的和气的班长走路。

出城往南上公路,行人已少,居然眼见还有一辆公共汽车扬着尾尘回苏州。走了好一程,折东下小路,我熬不住了,拔出瓶塞子,呷了一大口,十分香甜,像酒酿露。走了一段,又一口,走了一段又一口,不断加“油”,班长等了我几次,不耐烦了,距离逐渐拉大。暮色苍茫,几个转折,人不见了。过小桥,穿入树林,童枝筛疏影,冷月照荒坟,不是阴雨天,并没有磷火。旁若无人,原本无人,独自一人,终于来到独墅湖边。白茫茫无边湖水晃星月,急匆匆夜渡有人舟不横。我用生硬的苏白喊话:“摆渡!”一遍响一遍,回声也没有,唯闻湖水拍岸的叹息:空、空、空……没奈何,呷了最后一口酒,投瓶湖水,往回走。

走不多远,见傍河有一排屋子,一块昏黄的煤油灯光,淌到路上,踏着灯光往里望,见几个人围着桌子在打牌,玻璃罩灯垂挂在梁下,是“防火、防匪、防特”的冬防队。我径直闯入,掏出学生证,开口请求:“同志:我是在尹山湖劳动的苏州师专学生,吃了夜饭回农场,脚步慢了点,渡口摆渡船收了。能让我在这里宿一夜吗?”一个人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没说一句话,指指靠东一间地下稻柴大统铺北边,又弯身随手拎起一条棉被,甩过去,继续争他的“上游”。我走过去脱鞋和衣躺下,盖上花布被,一斤米酒一程路,躺下不久就睡着。

第二天清晨醒来,两统间屋子空荡荡,就剩一个人,站着扣衣纽。我掀掉被子,抖一抖,折好,穿上跑鞋,站起身,道谢告别;他笑笑。到渡口,太阳刚升起。大概是下面湖水水汽的关系,太阳大得像篮球,红得像鲜血,金波银鳞一直蹦跳到足前,紫气红霞大幅渲染到头顶。一句歌词脱口而出:“东方红,太阳升。”闻声,渡船从港里树下撑出来,我轻巧地跳上船头,跨入空舱,摆渡人篙子在岸边一点,转到船梢扭绷摇橹,船迎着太阳向东而去。湖水清澈透明,蓦然,见水底一只瓶子横在碧藻上闪着幽光,成群围着酒瓶的鱼虾,闻声四散远去。

关于尹山湖的记忆是难忘的:去郭巷办冬学,领受了“先生”的敬称;帮社员开夜工、轧稻谷,感受了村姑的热毛巾;与珠冠缎袄的新娘同船,为她奏乐出嫁,品尝了湖蚶子的鲜美;睡冬防队清香的稻柴铺,回味到无言的真诚……热情、真挚、淳朴的吴县农民特定时代的传统深情,如坦荡清澈的古太湖水,滋润了牛犊的躁渴,灌沁着孤寂的希望。五十年了,渡口,在我漫长崎岖的前进路上,一再铺彩闪光。(言克明,老苏州师专首届毕业生,常熟市福山中学高级教师,现已退休,常以诗文自娱,尤嗜江南名物。)

(2007年9月13总第4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