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忆(下)

赵延彬

 

参编地方志,这和我们文史专业是完全对口的,但个中的困难大着呢。一来我们还没上过专业课、受过专业训练;二来没有任何参照,一片空白;三来时间紧迫,要求又高。但“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们自己有年轻人的冲天豪气,赤手空拳就上了阵。

每天我们埋首于县府工作人员捧来的如山的资料文件中,翻阅、摘抄、寻觅、交流、思考、讨论,材料上每一页都留下了我们的指纹,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但试写时不少人卡了壳,如同老虎吃天。几多反复,我们的副排长放了个响爆竹:他的初稿得到编写组领导的首肯和赞许。记得他写的是医卫专题的序言,他从农村吸血虫病肆虐的原因楔入,写道:晨曦初露,村子里家家户户后门呀地启开,头上顶着蓝白相间的兜头布,腰里系着蓝花布围裙的妇女,提着马桶先后来到清清的小河边,哗啦哗啦刷洗起来。在那哗哗的刷洗声中,夺去了无数人生命的血吸虫的虫卵,顺着河水悄无声息流播四方……(大意如此)这一下大伙茅塞顿开,原来是要这样写!没多久,各人所负责的章节就先后完了稿。

至于修编教材,那是有点近乎胡闹了,须知当时我们连高校的教科书还没见过呢。但我们信奉“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信奉“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前无古人的篇章我们来开创。也不知谁的提议,我稀里糊涂被推为历史科代表,负责带领几位同学修撰中国历史。天可怜见,我五代十国还记不周全呢,怎么修,怎么撰?其时我们在郭巷支农,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派人回学校图书馆找来几部不同版本的中国通史,然后坐在农家堂屋里摊的地铺上,你一言我一语,自说自话捣弄出一份目录作为“大纲”呈了上去。其依据么,对不起,无可奉告。“大纲”送了上去,很遗憾,没了动静,不然兴许会有一部惊世骇俗的历史教科书横空出世了呢。

后来,“用丰硕成果向国庆十周年献厚礼”动员大会,再次鼓动了我们的青春热血、雄心壮志。清楚记得教古典文学的陈康老师也颤巍巍走上台去,用浓重的常熟口音表态:“我也要牵着千里马的尾巴上北京!”我当时申报的课题是:《从〈宣和遗事〉、〈水浒传〉到扬州评话〈武松〉谈中国民间文学的语言风格》。怎么样?是个不错的选题吧!不过很抱歉,这篇文章至今尚未动笔。无他,学养不够。

话说回来,古语云:“不依成败论英雄。”何况这些经历对我们还是十分宝贵的,起码是告诫了我们:万丈高楼平地起,干什么都得把基础夯坚实,既要志存高远,更要脚踏实地。拿我来说,心气不再那么浮躁了。

回忆师专生活,有一件对我刺激很深。

我家乡南通,地属长江以北。有一天一位同学笑咪咪呼我:“江北人!”明知那是玩笑,但我内心震怒了。“江北人”怎么了?清末状元张謇不就是南通人?不过当时我没表露出来,而是暗下决心,定要超过你江南才子!打那以后我发愤读书。我的床位紧挨走廊,每天夜里熄灯以后我总要靠着床沿就着走廊上投进来的微弱灯光独自看书到十一、二点钟,如饥似渴,如痴如狂。一年光景,读了莎士比亚、巴尔扎克、莫泊桑、列夫·托尔斯泰、高尔基、普希金、歌德、海涅、鲁迅、郭沫若、茅盾、老舍等大师大量名著,揣摩了《文艺学引论》、《文艺心理学》、《修辞学发凡》等理论专著,并养成了爱书的好习惯。如今回想起来,我很感激我那位学友,正是他那声“江北人”激励了我,使我认识了那众多的中外名家,接触了一些专业理论,让我在讲台上不至过份空虚、浅薄。

同学之间的情谊不只在于相互的关爱、援手,有时不经意吐出的一句两句刺耳的话,也会让你受用终身。

两年的光阴,倏忽而逝,和母校告别时,“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酸楚与无奈,瞬间就弥漫了心头。四十七年来,多少回梦断苏城的那条小巷,从灵台深处沛然涌起强烈的奢望。多么期盼重新走一走那条幽静的巷道,听一听小院溢出的吴侬软语,摩挲花坛中的太湖灵石,窥视圆洞门内的奥秘,聆听树荫里的蝉鸣,目送古塔上的飞鸟;多么期盼再听一听陈康老师吟诵的“七月流火,八月授衣”,睹一睹班主任罗世杰老师飞扬的神采、洒脱的丰姿;多么期盼再磨一磨尹山湖的镰刀,躺一躺郭巷村的地铺;多么期盼费明明同学再邀我跳一曲集体舞(这回一定不再拒绝,不让你难堪),“松江才子”呼我一声“江北人”……众多的期盼汇聚成一个愿望:让时光倒流,一切从头再来一遍。

(2007年5月3总第3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