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化的历史记忆:1982-1985(下)

沈潜

 

第一回“逃课”

说罢“爱恋”,再涉“逃课”。难道此等有违校规校纪的劣迹也值得炫耀?其实读者切莫误解,如此说来,自有我当时难言的苦衷。

那是大二下学期的事了。眼看大一在迷迷糊糊中蹉跎而逝,专业学习依旧无所适从,心里感觉空落落的。想着再这样下去,能对得起谁呢?不如静下心来读点书。半梦半醒之间,家乡先贤顾炎武成为“诱惑”我走进历史的第一人,由点及面,循序渐进,终于对明清史来了浓厚的兴致。

无奈当年的学校图书馆哪有丰富的馆藏典籍?哪有开放式的自由出入?按照借书手续,先要填一张索书单,再由管理员入库检索。书库不是学生可以随意进出的。传统封闭的管理模式,就此阻隔了书与人的亲近。不知怎的,每次我要看的书,大多被告知阙如。怅然之余,兼授世界史的杨老师知我所困,解我所惑,热心地帮我开了介绍信,建议我去县南街的常熟图书馆打探。欣喜的是,谢国桢、张舜徽等史家有关明清史事专著均在那里列有编目,位于石梅小学内的古籍部更是极富收藏。苦于校内课务,不能抽身前往,唯有星期天才能呆上个整日。可这样的进度很慢,往往看不了几页就闭馆了。徒叹无奈的我,思忖着该如何解决矛盾,进而打起了“逃课”的主意。

当然,不是亦不能明目张胆地“逃”。早起时分,室友一个个爬山晨跑去了,我就借口生病,卧床不起,随即让室友帮我请假。一俟他们去了教室,我便赶紧起床,然后沿庙弄徒步直趋古籍部。按惯例,那时经常有同学会趁第二节课后的间歇就近回宿舍。怕被识破,我又得赶在此前飞快地回去,佯装着继续躺在床上。看着同学再一次走了,下午又没课,我才得以一去不复返矣,午间将就着啃个面包吃碗小馄饨什么的,埋头于线装古书堆里,直至黄昏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如此这般,隔三差五地持续了一个多月,所幸一直没人察觉。由于身兼学习委员的我多次病假缺课,反倒承蒙任课老师更多关注,哪天见我上课了,还叮嘱着我加强营养,注意休息,令我深感愧对,一时汗颜。

现在想来,这样的“逃课”,是耶非耶?谅知我者自有会心。我曾告诫自己的学生,倘若今天真有同学抱着同样真诚的动机仿效,我绝不加以阻拦,反多推波助澜。出此“谬论”,“谬”而不“误”!

试看如今进出自如的大学图书馆里,又有多少人能静心好学?那些个“逃课”的现象,究其何去何为呢?此一时,彼一时。两者形似而质非,哪能相提并论?

第一张优惠卡

幸运的是,惶惶不安中的向学心志,终于得到了意外的回报。随后便有了我底下要说的第一张“优惠卡”。

说是“优惠”,是指在我毕业前最后一年的初秋,由学校教务处要求每班推荐一名学习“尖子生”,每人统一发一张可以进出书库的特别通行证。大概是我在学习上的突出表现,有幸赶遇了这样难得的机会,成为屈指可数的幸运儿。

一卡在手,感觉就是非同寻常。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必偷偷摸摸地装病逃课了,再也不必舍近求远地看书了。作为一名在校的学生,我可以和老师一样,去社科书库、去教师进修室看我喜欢的书。那里的收藏,曾经是我梦寐以求但又望而却步的天地呵!

至今不能忘记第一次走进书库的喜悦心情。看着一排排并列的书架,尤其触摸到了我此前一直想看、却怎么也借不到更看不到的明清时人诗文和笔记,那兴奋莫名的神情真是溢于言表。后来得知,负责教师进修室的朱老师与我还有乡谊之亲,每次更是少不了她热情有加的关心和帮助。此后除去寒假,差不多有大半年,只要没课的时间,我就几乎一直“呆”在里边,读古本,查资料,做卡片,形同饥不择食之状,获得开卷有益之利。诸如李贽《焚书》、《藏书》,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全祖望的《鲒埼亭集》等不少为馆内所藏的史籍,都是在那个时候得以粗粗浏览。以至于就在我班拍摄毕业照片的最后一刻,我还躲在图书馆里忘乎所以。

此后毕业留校,借书看书的条件自是今非昔比。但我还是保存着这张特殊的“优惠卡”。因为,这里面有我格外看重的一段学步际遇。前些年搬家时,还翻检出盖有“教务处”公章,早已皱巴巴的纸卡,可惜后来不慎弄丢了。

时过境迁。不知如今的大学生,可能理解当年我所拥有的那份来之不易的“优惠”待遇呢?

第一篇小论文

与时下本科生以撰写论文作为学位申请的必要程序相比,专科生就没有这样的明文规定。但这并不影响个人行为上的努力,更没有制约我们学有所思、学有所专的学问精神。

良好的班风植根于浓厚的学风养成。当时班里31位同学,可谓各有所好,各有归趣。以历史领域而言,或聚焦人物,或留意事件,喜欢三国、潜心明清史、痴迷太平天国,研究戊戌变法者不下十多人。大三时,有同学在《历史教学》、《史学月刊》等杂志上发表了学术论文,学校为此张榜公布并给予了奖励。榜样的力量,无疑给了我们极大的鼓舞。

说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有了写写小论文的冲动。与顾炎武亲密接触后的一段时间里,对于其人其事,扩及当时当世,结合后人众说纷纭的评价,日积月累中有了一些自己抑不止的所思所想。但有主讲近代史的黄老师反复提醒我们,文章不在长短,由小见大,最显功力,贵在独抒己见的创新,贵在史论结合的融通,人云亦云,不如不写。印象中我以顾炎武为切入点拟了几个课题,如顾炎武的“山东之行”、顾炎武与黄宗羲的交往等。直到有一天,因为拜读了《顾亭林诗集汇注》,偶见其中关于顾炎武别名的考释,与我所见史籍的说法不相一致,似有所误。随后请教了担任先秦史教学的潘老师,找来相关文本资料,反复考求,并以《顾炎武别名小考》为题成文。

就是这篇写于毕业前夕的小论文,虽说时隔一年后承《文学遗产》发表,且是一篇不足六百字的考证性短文,却成了我最早见诸铅字的处女作,还得到了60元的第一笔稿酬。更有喜出望外处,缘起于这一小小的纠误,竟让后生如我与著名文史学家、书法家王蘧常先生结下了一段弥足珍贵的文字因缘……

往事如云烟,岁月留印痕。旧事重提,心起涟漪,扑面尽是馨香缕缕呵!

(2007年1月4总第38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