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化的历史记忆:1982-1985(上)

沈潜

 

也许是专业习染的敏感,我更喜欢把人生看作是一部历史。

人类历史有古代、近代、现代和当代之分期。相应地,个体生命同样可以划出不同的历史阶段,书写不同的历史篇章。年过四十的我回头看去,假如把童蒙未开的孩提年少比作“古代”,觉醒自我主体意识的青年时代显然就是个人的“近代”了。1982年,又理应成为我区别古代和近代的分水岭,一个具有标志性的人生转折点。因为赶在这一年,我考上了大学。

要说我的大学,不是什么名牌学府,而是小小的苏州师专,也即现在理工学院的前身。三年的学制,比不得可以申请学位的四年本科。但我可以自豪地说,正是这三年的求学生涯,让一个稚气的顽童成长为意气的书生,从中学到了许许多多。透彻地讲,那是与学历之高低无关紧要,但能受益终身的人文化、个性化的东西。

大学生活既为我人生“近代史”的开篇,距今已有二十年的光阴。往事历历,意味深长,吉光片羽,可圈可点。在此不妨摭拾其中的几个“片断”说开起。

第一次流泪

初到常熟,头顶明净秋空,一路贴水而行。走在古城梧桐交错的马路,曲径通幽的街巷,更有小巧玲珑的花园式学校(今天的曾赵园),心里是按捺不住的好奇和激动。

开学军训过后,按照学校规定,每班学生都要定制校服,那是20元一套的西装。通知没几天,不少同学就把钱交了上去;可最后统计,却独独剩我一个迟迟不交。于是班主任朱老师找到了我,耐心地晓我以理,说明集体观念的重要性,说明不能因为个人的行为影响了整个班集体的形象。可我心里直犯愁。要知道作为新生的我怎敢不愿?而是不能呵!父亲临走时,塞了我23元的生活费,那是家里好不容易凑起的一笔钱款。如果交了这笔钱,那我的生活费就所剩无几了。碍于体面,我只嘀咕着说自己个头矮,不适合也从未穿过西装。可我掩饰的窘迫神情没能逃过班主任的细心,追问之下,一时情急语塞的我禁不住哭了,我一边流泪,一边说着自己的难处。了解原委后,朱老师并没有怪我,而是先代我把钱给垫上了,又建议我生活确有困难,可以申请补助……

之后的三年里,这套被我始则排拒、继之认同、终而喜好的西装,伴我不离不弃,几度春夏又秋冬。

要说80年代的师范生,伙食均由国家统包,以每月25斤粮票和24元菜票为标准。加之当时物价便宜,添些日常用品也花不了几个钱。至少包括我在内的贫苦农家子弟,穿有校服,吃在食堂,心系念书,克勤克俭,身边有个几十元,虽说囊中羞涩,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暗自所想的是怎样减轻家里的生活负担,免得因自己的求学而让父母牵绊受累。三五好友偶尔相约了去看一场电影,溜一回旱冰,已是非常奢侈的消费了。较之今天相当一部分大学生穿必名牌、吃必饭馆的风光,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第一封家书

距离的美感,在于能滋生人与人之间的牵挂和思念。从小生活在父母身边,一旦出了远门,儿子成了游子,难免就会想家,惦记父母的平安和快乐,体会家园的自在和温暖。

那时,电话还远没有普及,手机、小灵通等快捷的时尚通讯工具更是难以想像。初次离家的我,思家心切,助成了写信的念头,第一封家书就此投递故乡。

可是,平生从未写过信的我,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写起,该说些什么。好在家书是写给至亲人的,怎么想就怎么写,不必煞费苦心。记起当时写第一封家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深秋季节。我先向父母禀告了自己入学以来的学习和生活,尽管内心有着很多的苦恼和困惑,但只想报个平安,免得让父母担心,要他们注意冷暖,当心身体,别太苦了自己。信寄出后,很快收到了父亲的第一封回信。打开信纸,我不禁被眼前俊秀的字体莫名惊诧,长这么大,居然不知家父还写得一手好字。信中父亲嘱咐我要学会照顾自己,别牵挂家里;还说地里的大白菜长势不错,估计年前能有个好收成,要我别担心生活费,该用的要用……

渐渐地,我给父母、特别是给哥哥的信越来越多,亦越写越长。家父、家兄也会经常给我回复,一例是叮咛复叮咛的关切。有一次我回家去,见得母亲把我寄回的一大叠信整整齐齐地搁在衣柜里,我知道,母亲虽然目不识丁,但能不间断地接到儿子寄自远方的问候,哪怕她从来没有看过、也从来没有读懂,睹物思人,也一样宽慰着居家守望的慈母心。游学在外的我,对父母的养育之情,对兄弟的手足之亲,也因此更多了一份堆叠的感恩之心。

几年过后,当我看到留存在老家抽屉里的二百多封家书,随意抽取其中的一二札,重温尘封已久的往事情景,一幕幕原汁原味地再现眼前。感念自己曾经歪歪扭扭的笔迹,曾经文句不通的信函,而今自以为有情的心、个性的字,大概就是在这不经意间点点滴滴地积聚而就,化育而成……

可在当下的大学校园里,还有多少学子会把亲情的思念落笔纸间?

20061221日总第382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