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1958(中)

巫放

 

一个也没少

王维诗云:“遍插茱萸少一人”,这是忆兄弟之句。19589月,开学没多久,我们班里就发觉少了一个人,这件事同样牵动着大家的手足之情。开始我以为他请了假,好几天后才听说是不别而行,好像不想回校读书了。以前的师范生由国家供给伙食费,而如今这里却要自费,一些家境清贫的难免要愁上眉头,我猜测可能与此有关。对于交伙食费的事,我也曾暗下忧虑过、盘算过,好在学制只两年,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后来我得知那位同学的家道还可以,于是又往学校设备简陋、伙食简单等方面寻找原因。苏州师专是在新苏师范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那个新苏师范原是一所老中师,在合并了位于现苏州大学那边的苏南幼师后,更是声誉日盛。在苏州,有谁竟然会不知道盘门新桥巷的这所名校呀!如今新建大专,当然不宜求全责备,我想,那位同学未必为了嫌弃这些就卷铺盖走人吧。那又是为了什么狠心离校呢?大家估摸十有八九涉及教学大辩论,尤其是多数师生叫好的“一五六”制,即一年中,一个月放假休息,五个月学工学农,六个月在校读书。一个重要理由是毕业后所面向的中学也要学工学农和读书放假,这样的安排可谓密切地联系了教育战线的实际与未来,再也不能继续走“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的老路了。

国庆前夕,班委与团支部借用了晚自修的末尾向全班简要地说明了那位同学的情况,决定写一封信给他,执笔者是宣传委员,修长身材,很有才华的,后来在著名的梁丰中学任教,却是英年早逝,让人扼腕。他微笑着,开始朗读信的全文:“我们都是新的伙伴。正像你对新的环境还不够熟悉一样,我们相互之间也同样不够了解。新的有机体正处在怀胎的发育期。当我们知道你离开了这新的集体的时候,我们都为此感到失望,也为你而感到痛惜。……”信的内容坚持以情动人、以理服人,从对名牌大学与否的分析,到畅谈“人民教师”这一职业的光荣感与责任感;从现阶段的设备不齐、师资欠缺的问题,到如何正确认识“一五六”制与劳动锻炼;从一意孤行对于将来的学习与工作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到迷途知返回到温暖集体中的种种好处。其中有委婉的劝说,也有严肃的正告,还有热切的期盼,总之是语重心长。宣传委员读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全班为之动容。最后,他读道:“我们是热忱地欢迎你回来,但,决不是哀求你的回来。”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我们知道,你一定是喜爱经常为自己的前途而精打细算的人,现在倒确是你自己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你的前途的时候了!祝您思想斗争胜利!”落款是“您新的伙伴们,一连一排<文史一班>全体同学上”,日期是“1958.10.1.”话音刚落,班里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封信由我负责寄出,我喜爱它的文采,把它抄了下来,全文约1800字。前些时候翻看中发现了,往事难忘,历历在目。

后来呢,通过不断地耐心劝诫,那位同学终于回心转意,在十月上旬走进了教室,全班报以长时间的掌声。

割稻惊了蛇

农忙开始了。我们班和文史二班被派往郭巷的尹山湖农场学农。郭巷仅有一段像样些的小巷,在小石桥堍开了几处小店,这就是商业中心了。至于尹山湖,不见山也不见湖,是个抽干了水的农场。放眼望去,可以看到远远围着的长堤。在参加了公社的“秋收秋种万人誓师大会”后,我们随即斗志昂扬地奔赴广阔的田野去挥镰割稻了。

这是我第一次下大田干农活,十分卖力。那些来自农村的同学果然身手不凡,神态从容,动作利索,“唰唰唰”几声,前面的稻子就倒下了一大片。我紧跟其后,一直急吼吼的。由于心浮气躁,更是手忙脚乱了,那镰刀不止一次割到了黄跑鞋上,有一次竟把大脚趾也割破了。班里那位已经做了妈妈的女同学快捷地去把医药箱拎来帮我包扎,我抱怨手里的镰刀太钝,她说道:“幸亏刀子钝,不然你……”近旁的组长走来接过我的镰刀且和他使用的比较了一下,没看出有什么差别。他瞥了一下我的身后,含笑说:“你不是在割稻,而是在砟稻根了。”我恍然大悟,乖乖地跟随他走到水桶旁,找了块磨刀石,一边观察他磨刀的诀窍,一边聆听他的开导,呵,经过磨砺的刀刃真是非常的锋利!“磨刀不误砍柴工”,我一会儿就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了。我正暗自欣赏自己的新成绩时,靠近田边干活的一位女同学突然尖叫了起来。“簌簌簌”,肯定有东西在稻浪下迅速游动。我们宿舍的室长飞步过去举镰就砍,没有砍到,却因此看清了这是一条青稍蛇,比镰刀柄还粗,一眨眼向前方稻田钻得无影无踪。受惊吓的女同学心存余悸,由此和我们室长对调了位置。

我们室长是川沙人,当年川沙隶属于苏州专区,因此考入了师专。他为人朴实平和,毕业前成为中共预备党员,后赴昆山执教。1972年苏州地区师范在常熟成立,他调来担任党总支委员、校革会委员,不久即调回上海。在常熟时我和他曾经相聚过。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家在如今的上海市郊区,投考时家乡属于苏州,毕业前则已划归上海,处境十分尴尬。

五八年有这样一首刊载于书报的民歌:“太阳太阳我问你,敢不敢来比一比?/我们出工老半天,你睡懒觉迟迟起。/我们摸黑才回来,你早收工进地里。/太阳太阳我问你,敢不敢来比一比!”在农忙期间,我们迎朝阳送夕阳,不折不扣地兑现了公社的口号:“鼓足干劲搞生产,敞开肚皮吃饱饭”,吃饭是不要钱的,而力气没有了,第二天还会生出来,因此日子过得无忧无虑。看到来自农村的同学尚且孜孜学农,我常常自忖必须加倍努力才是。

农民子弟在农活上也有困惑之时。记得翻地的那次,上面要求深深翻,创造出海绵田,争取粮食产量放个卫星。为了如何深深翻的问题,真的众说纷纭,吵翻了乌鸦窝。最后决定:原则上熟土要翻在上层,生土要翻在下层,各组方法可以各异。这和上面要求的深度有些距离,但都觉得粮食产量必将提高。同学们选择了科学地操作,这一幕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仿佛在心田上也被深翻过一样。

看人挑担轻

那时的广播喇叭是农村中最重要的传媒,播放得最多的歌曲是《社员都是向阳花》,“向阳花”们经常和同学们有所接触,而接触得最多的地方则是在打谷场上。快要脱粒的日子,场上聚集了不少社员忙着做准备工作,不时还说说笑笑。大多同学前往大田里搬稻挑稻了,我们五、六个同学负责清场与整理,也一起搬放掼稻用的稻床。还有几位从小就会撑篙摇橹,这下可派了大用场,掺在社员们中间一起用船装运远处的稻堆。有一个小个子同学,和我同在团章学习小组,比较熟悉。一天清早,天还蒙蒙亮的,他忽然从外面匆匆进屋拉了我就走,原来船舫里不见了船,大伙心里焦急,怕影响了装稻运稻。我们沿着小河仔细寻觅,终于在很远的一个河湾里找到了另一只空船,原来在“一大二公”的公社时代,只要是在辖区以内,允许船只自由漂泊,颇有些野渡舟自横的古意。空船驶进村里,社员们都称赞我那同学机智能干会办事。

身强力壮的男同学是一支挑稻的生力军,特别受到社员们的青睐。同学与社员挑的时候全是清一色的“杭唷杭唷”派,歇息下来却只有同学在叫嚷“啊哟哇”了。劳动冲淡了界限,大家都早已谈笑无忌。有位戴眼镜的同学来自青浦朱家角,因为发音听不习惯,被戏称为“芝加哥人”。饭量较大,在校时女同学们常常分些蒸饭给他,说是“支援灾区”,到郭巷后尽吃不妨,没有了灾情,始终有说有笑的。按理说身大力不亏,可他总挑得少些,走在田埂上又那般摇摇摆摆,往往成了干活后打趣的话资,反辩时他最多涨红了脸,也不生气。一同劳动的班团干部这时往往会出面帮上他几句。有时他故意离开同学,挤在社员们的行列里挑,更是惹来一阵嬉笑声。

小扁担,三尺三,看人挑担不吃力。尤其是竹头做的扁担,那些女社员挑在肩上快步行走,那听话的扁担头一上一下地晃悠,简直像是在跳舞。然而男人挑稻用的全是硬树扁担,我也挑过几回,说来惭愧,没超过一百斤的。一路上右肩左肩换来换去,肩胛骨扛起来也白费,脱下衬衣一看,又红又肿,还磨破了皮。因此向人自嘲道:“我已不能重任在肩了,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啦!”其实,平地上挑稻还算容易的,最难的是通过跳板挑至正在做着的高高的稻垛上。许多同学都在尝试中遭遇失败:有的刚走上跳板就退了下来,有的没走满十步也只能扔下稻担、跳下跳板。我们的班长比较魁梧壮实,凭着家传医业,毕业后改了行,曾经担任过常熟中医院院长,如今已病逝多年。那时为了鼓舞士气,他发誓一定要挑上去。在社员们的劝说下稍稍减轻了负重,年长的社员还亲手替他重新捆扎,年轻的也站在一侧保护,大家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了胜利,响起了阵阵掌声。接着也有四五位同学获得成功享此荣誉。有一次,稻垛上有位社员要去做别的事,我自告奋勇上去补缺铺稻,空身走在跳板上也觉得举步维艰,真的是事非经过不知难,我算是服了那几位敢攀险峰的同学了,同时也对“社员都是向阳花”这句歌词有了新的认识。我体会到学农不仅要学农活,更要学农民,我为自己的点滴进步而高兴。

20061026日、119日、1116日总第3743763774版)